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泰武皇帝静静地躺在平城以西的天坛之上，萨满圣徒们在熊熊的火光中围成一圈，舞蹈祷告，为泰武皇帝的灵魂回归开辟遥远的天路。四十九个一丈多高的木人身穿白帻，束着马尾被，神色庄严恭送大魏国最尊贵的皇帝。

贺兰如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行将消失化成云烟的人。他曾经多么魁梧健壮威风凛凛，那是自己情深意重的丈夫吗？是，还是不是？他只在短暂的时光里属于自己，在大部分时光里，被更多的女人分享被自己仇恨的女人把持，让自己曾经纯洁的爱情变得越来越轻贱；那是自己的国君吗？是，也不是吧。他曾经把自己从一个夏国的公主变成了奴婢，把自己的邦国变成魏国的一块领土，踩在脚下又凛然其上；可是他也是至高无上的国君，他一句话就把沦为宫婢的贺兰如意变成了皇宫里万人之上的贵嫔；在“杀母立子”的宫规里，他始终怜爱自己保护自己不肯让那个残忍的宫规将自己置于死地，这样的人，是仇人还是恩人？应该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去送别他最后一程？在火光中，贺兰如意的眼睛慢慢地迷离，先前和泰武帝结识的一幕一幕都浮上心头。

当年，夏国是大魏的邻国。夏国和魏国联姻，贺兰如意的姑姑成为泰武皇帝父王高祖皇帝的贵妃。但是这样没有改变夏国的命运，贺兰贵妃晋升太妃的时候，夏国纳入魏国的版图，贺兰如意作为战败国的公主成为魏宫里身份卑贱的婢女。贺兰太妃怜惜自己的侄女儿，将她打扮得千娇百媚，对前来探望的泰武皇帝说：“希望陛下怜爱她，赏她一个贵人的称号吧。”

泰武皇帝回头看到一个清秀纤媚的女孩，点点头说：“好吧，就封她做贵人。”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。那时候，他的心里有人，是那个端庄美丽的高皇后，他那么宠爱她，整个后宫只能看见她一个女人！

贺兰如意怅惘地看着泰武皇帝和高皇后在宫里卿卿我我欢声笑语，夏国公主生性里那份好强和尊贵，犹如蛇信子在撕咬。慕容博低声安慰说：“很难受吗？”

贺兰如意说：“我不应该难受对吗？我曾经是一个下贱的宫婢，现在飞上枝头做了贵人，一步登天了！对吗？我不应该再有什么奢求！”

慕容博说：“心性里面有一颗总想高飞的心，骨子里有着才气和傲气，任何不幸的境遇都无法压制！”

贺兰有些惊异地望着慕容博，“我比高皇后差吗？”

慕容博说：“贵人是最为聪慧才华的女子。她敏锐而富于决断，智慧而拥有智谋。她看事情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，胆略超人，这些岂是高皇后这样的人能够比拟的？”

贺兰惨然一笑说：“既然如此，为什么高皇后能够如此得到皇帝的宠爱，皇上对我看都不愿多看一眼？”

慕容博没有回答。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？谁能否认泰武帝是个威武英明的皇帝呢？谁能否认在他雄才武略的霸心里也藏有百般的睿智和敏锐？可是爱情就是这样，他不需要通过什么这样的比对，只用最简单的办法做出衡量。喜欢就是喜欢！

直到有一天，她站在宫苑后花园的路旁，当泰武帝从身边经过的时候，她大声对他说：“陛下，臣妾愿意为你生一个太子，即使死了，臣妾也是心甘情愿。太子是国家之基，魏国的天下，陛下怎能没有太子呢？”

那个时候，她看到这个威赫炽烈的英雄皇帝回转了头，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惊喜而闪亮的东西。他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久，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。正像她期望的那样，泰武皇帝向她走过来，忽然把她一把抱在怀里。他的胸怀多宽阔啊，臂弯坚强有力，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倒在了他的臂弯里。栩文出生的时候，他喜悦地抱着太子对她许诺说：“朕不会让朕的悲剧落在自己儿子身上。”

“陛下，我感谢你的不杀之恩！如果没有你的仁慈，我贺兰恐怕早已成为幽冥世界孤苦无依的游魂。是你不忍心杀我，才让臣妾活到现在。”贺兰如意望着大火冲天的祭台，心里却被更加苦涩的东西填满：“可是，怎么会突然出现了密诏？您真的留下了密诏吗？诛杀我贺兰如意的碶血金印密诏？臣妾想不通，您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绝情？难道在您心目里，臣妾的命就这么卑贱不值得珍惜吗？”

接替萨满法师主持丧仪的是他的弟子独孤一。他带着圣徒们在熊熊火光中“呖——啊——”吟唱着手舞足蹈。泰武皇帝的御服、器物等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被投入火中，让它们用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追随化风而去的救主。火光外面是一重重的波涛般的呜咽声，交叉着王爷亲贵、后妃宫娥们悲情或者虚假的眼泪。

丧礼举行了三天才结束。泰武帝的灵柩被送到平城东部白登山的太祖庙，在那里安息着拓跋氏的开国皇帝拓跋圭，还有历代魏国帝王的灵魂。四十九个木人忠实地留在那里陪伴他，替他的忠臣孝子尽忠尽孝。

送灵柩归来，贺兰如意重新回到宫廷。她心思恍惚一个人站在合璧宫外面，再看这座碧光晶莹的宫殿，恍然如同隔世。合璧宫还是那个合璧宫，可是贺兰如意，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贺兰如意了。

“这才几天哪？出宫入宫，生死翻覆，真是惊心动魄的活着啊！”贺兰如意感慨说道。

贴身侍女紫菀说：“太妃娘娘这几日好不辛苦！如今贵为皇帝之母，太妃娘娘！看哪个人还敢欺凌娘娘！”

这时，銮舆周张，仪仗排列，拓跋栩文——魏国的太和皇帝，在苏里万和慕容博的护卫下出现在对面。拓跋栩文含着微笑，一步步踏着台阶向她走过来。贺兰如意还之与微笑，她感觉这微笑有些僵硬，似乎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而不是完全发自内心的了。眼前这个就是自己冒死生下来的孩子，出生没几天就被抱走了，交给那个自己最恨的女人抚养。每次想到自己的儿子躺在那个女人的臂弯里向她露出天然的依恋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对她发自内心的欢笑，把儿子对母亲的最纯情的爱给了那个女人，贺兰如意的心就像被撕咬了一般痛苦。儿子从生下来开始，自己的母爱就被夺走了；现在，他更已经遥不可及。他归属于整个大魏王朝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天的儿子，万民之主，已经不属于任何人。作为母亲，对于这样的儿子，该是怀有怎样的心情？

可是，正是这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儿子，给予了自己最宝贵的“生”的机会，赐给了自己“贺兰太妃”的尊荣与地位。她看到栩文幼年的脸上似乎脱离了一种稚嫩，增加了帝王那种近乎陌生和冷漠的威严。栩文向她恭敬地行礼，贺兰如意用缓缓的语调说：“你已经是一国之君了，以后就免礼吧。”

拓跋栩文口齿清晰说道：“孩儿永远是母亲的儿子，朕会保护母亲万事无忧！”

贺兰如意心头一热，这句话唤起的不止是感到还有一直压在心头的隐忧。贺兰如意忍不住问了一句：“文儿，你父王临终时，真的留下了什么密诏吗？”

拓跋栩文神色镇定，不假思索说：“朕在朝堂已经说过，没有什么密诏。辛苦了几日，母亲好好休息吧。”

栩文恭恭敬敬行了个礼，带着侍从仪仗离开了。贺兰如意就在合璧宫的门前一直站着，看着他的影子完全消失在殿宇之间的小路上。儿子登基了！拓跋栩文变成了太和皇帝！这意味着什么？意味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开启了！

掌握自己命运的，不再是那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自己又爱又恨的夫君泰武皇帝，而是自己怀胎十月亲生的儿子！贺兰如意，那个夏国的公主，一度身份卑贱的宫婢，整日里战战兢兢担心被赐死的贺兰贵嫔，成为当今圣上太和皇帝的母亲，万人敬仰的太妃娘娘！那个高皇后——大魏后宫里一度专宠骄横跋扈高高在上的女人！——贺兰如意的眼睛里闪出仇恨和蔑视的冷冷的光——不会太久的！用不了多久，你就会从高高在上的至尊位置上被残忍地拉下来，变成另外一个无法想象的样子！我会让你失去你曾经拥有的一切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加倍还回来！因为从现在起，时代变了！很多事情都要跟着变了！这个从小就熟悉的宫廷，宫廷的殿宇廊亭，花草小径，包括宫人们的脸色，将会越来越多的，染上我贺兰氏的意志和心愿。